另一人望着花瓣怔怔出神,喃喃道:“我爹……也是个说书人……后来被人告发‘传播谣言’,吊死在城门口……”
越来越多的士兵低头,有人悄悄松开了弓弦,有人默默摘下面具。九辆囚车旁的押解兵竟有三人自行割断绳索,跪地请罪:“我们错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黑甲将领暴怒,拔刀斩杀一名叛离士兵,厉喝:“动摇者,斩!”
可他的声音已被淹没。
孩子们手拉着手,走向军阵前方,毫无畏惧。他们齐声诵读《补遗录》片段,一字一句,如清泉洗心:
>“人之初,性本诚。言有讳,非本心。待春风至,万口齐鸣。”
这一刻,第七弦震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整片大陆的地脉银丝全面苏醒,不仅北境,中原、西陲、南海诸岛均有异象发生:古井浮现文字、祠堂牌位自动移位拼出冤案始末、连庙中泥塑罗汉的眼角,都渗出血泪般的朱砂。
而在南云溪畔,那株千年老桃树突然倾倒,却不碎不腐,反而化作一道虹桥,横跨天地,连接极北荒原!
虹桥之上,隐约可见无数身影缓步而来??有披枷带锁的史官,有焚稿自尽的儒生,有被割舌的歌者,有饿死狱中的谏臣……他们手中皆持笔简,面容模糊,却步伐坚定。
“是历代守真之人。”沈砚之热泪盈眶,“他们的魂,终于找到了归路。”
少年仰望虹桥,心中明悟:这不是奇迹,这是积累。是千百年来所有不肯低头的灵魂,在等待一个可以被听见的时代。
黑甲将领终于崩溃。他狂吼着挥刀劈向虹桥,却被一道桃花击中面门。花瓣贴肤即融,化作一行深入骨髓的字:
>“你的名字叫赵承业,七岁丧父,十三岁考中童子科,曾立志做一代直臣。”
记忆如潮水涌回。他曾写下“愿为天下执笔,不避斧钺”,却被师父冷笑:“天真!真话伤政,直言取祸!”从此步步妥协,直至沦为镇压言论的刽子手。
他跪下了。
双刀坠地,面具碎裂。他抱着头嘶吼:“我不是恶魔……我只是……不敢再说‘不’……”
少年走上前,扶起他:“现在可以说了。”
赵承业抬起头,满脸泪水,用尽力气说出十年来的第一句真话:“我承认……我犯下了十七桩文字狱,毁掉了四百三十一份民间记录……我……有罪。”
话音落,脚下银丝缠绕而上,将他的罪状铭刻入地。但这并非惩罚,而是记录??正如《补遗录》所求,非为复仇,只为不让任何一页历史真正消失。
七日后,大军倒戈。
九位老史官获释,加入传灯行列。赵承业自愿戴上缄口营旧枷,徒步西行,誓要走遍当年被他毁书灭口的村落,逐一向百姓谢罪。
而少年与沈砚之则踏上归途。他们不再急于隐藏,而是光明正大地行走于官道之上。每经一村,便停下脚步,让孩子们讲述他们在缄口渊前所见所闻。有人不信,驱赶他们;也有人默默记下,夜里偷偷将故事讲给儿孙听。
一个月后,第一座城墙出现了刻痕。
在东陵郡外的戍边碑上,有人用炭条写下:“霍仲勋,忠烈将军,永昌十三年拒迁百姓,全家殉节。”
次日,旁边多了另一行:“李崇文,修撰官,因记灾情入狱二十年。”
第三天,整面石碑被填满,密密麻麻全是被抹去的名字。
官府派人铲除,可当晚又被人重新刻上。如此反复七次,最后连负责铲除的差役也偷偷留下一行:“我家祖上姓沈,曾为史官,不知所踪。”
春天真的回来了。
南云溪两岸,桃林绵延百里,花开不谢。各地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有卸甲归田的老将,带来战场秘录;有深山隐修的道士,献出观星证言;甚至有一位宫中老太监,颤巍巍捧出半卷烧焦的起居注,哽咽道:“先帝临终前说‘朕愧对天下’,可这话,从来没人敢记。”
少年每日清晨磨石板、削炭笔,将新得之言一一录入《补遗录》。沈砚之虽目不能视,却坚持口述《北纪》续篇,声音苍老却有力。他说:“我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后人翻开书页时,能知道,曾经有人不怕死,也不怕被遗忘。”
某夜,少年独坐溪边,望着水中倒影。月光下,他发现自己额角竟生出一道淡金纹路,形如断弦重续。他忽然明白,那是第七弦的认可??当他选择不说谎的那一刻,他就已不再是凡人。
远处传来孩童读书声:
>“靖元五年,春,破缄口渊,迎沈公归。共记《补遗录?后纪》卷七。”
>“同年夏,天下多处现银丝,民始敢言。秋,首座‘真言碑’立于东陵。”
>“冬,王庭遣使问罪,使者见万人齐诵《补遗录》,竟伏地痛哭,不愿复命。”
少年微笑,拾起一片落花,轻声道:“知微,你看到了吗?”
花瓣背面,新浮现一行字:
>“我看得很清楚。继续写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敢抬头看天。”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王庭不会轻易放手,伪弦或许还会重生,新的缄口营可能已在暗处筹建。但他也不再焦虑。因为此刻,三千桃核已播撒四方,三千灯火正在黑夜中次第点亮。
有一天,某个孩子会在课堂上举起手,问先生:“老师,什么叫‘不能说的真相’?”
而先生会愣住,然后笑着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风依旧吹着。
它穿过山谷,掠过屋檐,拂动书页,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轻轻问:
你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