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怎麽可能?!」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乾涩而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丶极其轻柔地抚上纸面,沿着那些行云流水丶仿佛自有生命的墨迹虚划而过。
即便这仅仅是二临摹本,其中蕴含的磅礴气韵与超然神意已然衰减,但那残留的丶直指书法本源的道韵律动,依旧如同重锤,狼狠撞击在他的文心之上!
他是谁?
他是草圣张旭的嫡系血裔!
身负半圣血脉,自幼便将先祖那恣意汪洋丶情感喷薄的狂草奉为书法文道的至高殿堂,数十年寒暑苦练不辍,不敢有一日懈怠。
他自认天赋超群,年纪尚轻,其草书已臻鸣州之境。
笔下纵横开阔,意气风发,在同辈之中堪称翘楚,甚至曾得到族中隐世长辈「颇具先祖三分癫狂神韵」的极高赞誉。
他一直坚信,自己的书法之路,虽仰望先祖如瞻仰星空。
但在同代之人里,已难觅敌手。
假以时日,积累足够,未必不能尝试冲击那更高的【镇国】乃至【传天下】
之书法境。
可眼前这卷《兰亭集序》的摹本,却像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毫不留情地劈碎了他所有的自信与骄傲!
这还仅仅是二临摹本啊!
已然如此神完气足,意蕴无穷!
那引动天雷淬炼丶赢得文庙七响钟鸣的【传天下】真本,又该是何等惊天地丶泣鬼神的绝世光景?!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渺小感,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引以为傲的丶凝聚了数十年心血与天赋的【鸣州级】书法,在这卷看似平淡的摹本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丶匠气丶充满了刻意雕琢的痕迹!
仿佛潺潺溪流面对浩瀚江海,荧荧烛火比拟中天皓月!
「江行舟————他————他怎麽可能————」
张栩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身后的檀木椅上,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案上的摹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入灵魂深处,「他的书法————怎会达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早已超越了技」的层面,这是直指道」的本源,触摸到了天地法则的脉络啊!」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关于先祖草圣张旭的种种传说。
那种「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的极致情感宣泄与文道创造,是生命与笔墨最酣畅淋漓的融合。
而眼前这《兰亭集序》,虽为行书,风格与狂草的奔放不羁迥然相异,但其内在的核心神髓——
那种天人合一丶物我两忘的极致状态。
那种笔端流淌出的丶仿佛与天地呼吸同频共振的才气律动与思辨,竟与他所理解丶所追求的先祖达到的至高文道境界,隐隐相通,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圆融深邃!
「直追先祖————」
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灵魂战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不————或许在对道」的领悟与表达的纯粹性上,他已————触摸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边缘————」
这种认知,带给他的不是狭隘的嫉妒,而是一种混合着深深敬畏丶无尽惭愧与极度震撼的复杂情绪,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原本以为江行舟只是一位诗词惊才绝艳丶行事杀伐果断的能臣干吏。
却万万没有想到,其在书法一道上的造诣,竟已深厚恐怖至斯!
这已不仅仅是天赋异禀可以解释,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悟性丶对文道本质的洞察以及对文道规则的深刻理解?
他紧紧攥着摹本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阵阵发白,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波澜万丈:「我一直以先祖血脉为傲,以家学渊源自矜————终日沉浸于先人遗泽之中,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江行舟————他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啊?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莫非真有天授不成?」
这一刻,这位心高气傲丶眼高于顶的半圣世家传人,彻底收敛了所有的轻视与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将这卷《兰亭集序》的二临摹本,如同面对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丶平整地铺在桌案正中,目光虔诚。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卷书法摹本,更是一面清澈无比的镜子,照见了他自身的不足与局限,也为他指明了一条更高远丶更接近文道与生命本真的艰难道路。
「看来————我过去的修行,还远远不够。
路,还很长很长。」
张栩深吸一口带着墨香的清冷空气,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
但那光芒中不再是目空一切的傲气,而是充满了挑战自我丶见贤思齐的坚定斗志。
「江行舟江大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张栩此生,在书法之道上,穷尽一生也要追寻和挑战的目标与高峰!」
夜色深沉,洛京城却因白日的文坛地震而显得格外躁动不安。
唯有城中最为雅致清幽的「漱玉轩」顶层雅阁,仿佛一方独立的世外桃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轩窗之外,万家灯火如星河洒落;
轩窗之内,一场私宴正悄然进行。
做东者,赫然是当今文坛泰斗丶国子监祭酒大儒李文远。
而被邀至主宾席位的,正是今日在文华殿以一纸《兰亭集序》引动天象丶震撼全场的江行舟。
作陪者寥寥,仅有李文远几位最得力的入室弟子,以及安静坐在江行舟身侧丶气质清冷的夫人薛玲绮。宴席气氛不似官场应酬的虚伪客套,反倒更似知己相逢的文人雅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酒香。
宴席伊始,李文远便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乐师与歌姬,亲自执起一壶窖藏多年的御赐琼浆,为江行舟面前的夜光杯斟满。
他苍老的面容上再无白日殿上的严肃威仪,取而代之的是遇到毕生所求之知音的激动与毫无保留的热切:「江小友!
不,老夫今日托大,便唤你一声江老弟了!」
李文远声音洪亮,带着文人罕见的豪迈与直率,「今日殿上那篇《兰亭集序》,真真是让老夫如拨云见日,如醍醐灌顶!
不瞒你说,老夫观摩至今,心神激荡,如饮千年醇醪,沉醉不知归路!
来,这第一杯,老夫敬你,一谢你让老夫这垂暮之年,得见书法之无上妙境!」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不等江行舟回应,他又迅速斟满第二杯:「这第二杯,恭贺我大周文运昌隆,天降奇才,出此镇国重器,实乃社稷之福!」
再次饮尽。
他紧接着是第三杯:「这第三杯,为我辈文人能见证此盛事,为能与江老弟同朝为官,深感荣幸!」
三杯连尽,面色已现激动潮红。
江行舟连忙起身,执礼甚恭:「李公言重了,折煞晚辈。
今日之作,实乃微醺状态下偶得天成,心有感触,发于笔端,侥幸得天地垂青,晚辈内心实是惶恐。」
「!过谦便是傲慢!」
李文远佯作不悦,随即抚掌大笑,目光炯炯,「什麽侥幸?那分明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老夫浸淫书道数十载,深知偶得」二字背后,是多少寒暑不辍的苦功与卓绝天赋!
江老弟,你之境界,已非凡俗可比,当得起老夫这三杯!」
言语间,已将江行舟视为平辈论交的挚友。
酒过三巡,肴核既尽,气氛愈加热络融洽。
借着氤盒的酒意,李文远搓着手,脸上竟露出几分如同孩童讨要心爱之物般的赧然与急切,眼巴巴地望着江行舟,终于道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贪念」:「江老弟,不瞒你说,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那《兰亭序》真本被陛下珍重收入深宫,老夫这心里,真是百爪挠心,日夜难安啊!
你看————能否再劳烦神笔,为老夫————再书一篇?」
他语气恳切至极,「无需真本那般引动天象的绝世神韵,只要能得八九分风采,让老夫能悬于书房,日夜揣摩,涤荡心灵,便此生无憾矣!
此帖,老夫欲奉为传家之宝,告慰先祖,后世子孙,永宝之!」
此言一出,连一旁作陪的几位李文远亲传弟子都面露惊诧,相互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们深知老师身为文坛泰斗,向来清高自持,何曾如此「低声下气」丶近乎恳求地向人索要过墨宝?
竟还要将其抬到「传家宝」的高度!
这无疑表明,在老师心中,江行舟的书法已臻至境,值得用最崇高的礼遇对待。
江行舟闻言,亦是动容。
他看得出李文远并非虚言客套,而是发自内心对书法文道的痴迷与热爱。
略一沉吟,便含笑应允:「李公如此厚爱,晚辈敢不从命?
只是————诚如古语所云,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今日殿上之心境丶酒意丶乃至天地气机交汇的刹那,皆不可复刻。
此刻晚辈心神清明,恐难再现彼时之神韵,若笔下只得其形似,而未得真本之魂魄,还望李公万勿见怪。」
「无妨!绝对无妨!」
李文远大喜过望,连连摆手,「形神兼备固然是奢求,即便只得其形,笔法结构亦是无价之瑰宝!」
他立刻命弟子们撤去残席,亲自指挥仆役抬上早已备好的紫檀雕花长案,取来珍藏的极品松烟古墨细细研磨,铺开光滑如脂的澄心堂宣纸,所有用具,无不极致考究,显见其早有准备且郑重万分。
雅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清雅的墨香静静弥漫。
江行舟移至案前,闭目凝神片刻。
白日殿上那种物我两忘丶与天地共鸣的巅峰创作状态确已如潮水般退去。
但他文宫深邃,对《兰亭集序》每一处精微笔法丶章法布局乃至内在气韵的理解,早已深刻于神魂之中。
他提起那支饱满的狼毫笔,不再刻意追求极致的「醉意」与「天成」,而是以清明理性的意志为纲,以对生命盛衰丶自然流转的深刻感悟为魂,从容落笔。
但见笔锋过处,如行云流水,似惊蛇入草,墨迹淋漓,酣畅自如。
虽无天雷淬炼的赫赫威仪,也无文庙钟鸣的恢弘异象,但笔下字迹,依旧形神兼备,气韵流转。
结构之精妙,笔力之通透,远超寻常书法大家毕生所求。
可以说,这是一篇在清醒状态下,竭尽所能临摹自身巅峰神作的完美复刻品,形似已臻九成九,神韵亦保留了九分真本的超然意趣。
一气呵成。江行舟轻轻搁下笔锋,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谦逊道:「仓促之作,恐污清鉴,让李公见笑了。」
李文远早已迫不及待地扑到案前,双眼烁烁放光,如同鉴赏旷世奇珍。
他手指沿着未乾的墨迹虚划,口中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赞叹:「妙!妙极!
虽无真本那般夺天地造化的天成之气,但笔法更显凝练掌控,结构严谨如棋局,气脉贯通若江河!
此乃神乎其神的掌控,完美平衡之作!
好!
好一篇清醒境界」的《兰亭集序》!
亦是足以镇宅传家的无价珍品啊!」
他小心翼翼捧起这幅墨宝,如同捧着初生婴孩,爱不释手,激动得雪白长须微微颤抖:「有此神帖悬于书房,老夫这万卷楼」可谓蓬毕生辉,文气冲霄!
足可传之于孙,光耀门楣!江老弟,这份厚赠,这份情谊,老夫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平生最大心愿得以实现,李文远心情畅快无比,酒兴愈发高昂。
他本就是性情豁达丶不拘小节之人。
加之今日接连经历巨作现世的震撼丶求得墨宝的狂喜,种种情绪交织,竟是彻底放开了酒量,与江行舟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一连痛饮了三大坛陈年佳酿。
酒至酣处,李文远已是满面红光,醉眼朦胧。
他一把抓住江行舟的手腕,舌头都有些打结,话语却带着滚烫的真挚:「江——江老弟!老夫——老夫今日真是高兴!平生快事,莫过于此!
你我——一见如故,脾性相投,皆是——真性情丶恶虚言之人!
不若——不若就在此良辰美景,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从此——你我兄弟相称,肝胆相照,福祸与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雅阁内瞬间落针可闻。一位是德高望重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丶堪称文坛盟主的大儒祭酒;
一位是圣眷正隆丶锋芒毕露丶手握实权的朝堂新贵。
这两人若结为异姓兄弟,其所释放的政治信号与可能引发的朝野波澜,将难以估量!
江行舟心中亦是雪亮。
李文远此举,七分是酒醉后发自肺腑的真性情流露,被他的才华气度所折服一但另外三分,也未尝不是一种敏锐的政治嗅觉与长远的关系投资。
一位虽不直接参与具体政务,却在士林学界拥有巨大影响力丶堪称清流领袖的大儒的坚定友谊与同盟,其潜在价值,对于任何一位有志于在朝堂立足乃至施展抱负的官员而言,都是无可估量的强大奥援。
这不仅能极大巩固他在天下文人士子心中的崇高地位,未来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之中,亦将是一股不容忽视的隐性力量。
此事岂容犹豫?
江行舟当下毫不迟疑,朗声笑道,笑声中充满豪情:「承蒙李兄不弃,折节下交,行舟何德何能,荣幸之至!正有此意!」
当下,二人便在薛玲绮与几位弟子的共同见证下,于雅阁窗边,对着窗外洛京璀璨的灯火与象徵性的一炷清香,简单却庄重地举行了结拜之礼。
李文远年长百十岁,为兄;
江行舟为弟。
礼成,李文远更是欢喜得如同孩童,手舞足蹈,又拉着江行舟连饮数杯,终是酒力上涌,支撑不住,伏在案上酣然醉倒,口中犹自含糊不清地喃喃:「好——好兄弟——得一知己——得一贤弟——今日——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江行舟看着身旁酣醉如泥丶却嘴角带笑的结义兄长,又望了望窗外那片因他而沸腾的洛阳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
今夜之后,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又结下了一道极为牢固丶意义非凡的同盟。
ps:万字第5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