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辰时正。
长安,国子监。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杜依艺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奏章上,洇开一片乌黑。
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匆匆赶来的同窗郑礼。
“郑兄,你方才说……王大人无碍?”杜依艺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怕听错了什么。
郑礼拍了拍袖口沾染的晨露,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千真万确!太医署刚传出的消息,王大人虽被浓烟呛伤,但性命无忧,陛下已命人将他安置在禁苑别院静养。”
杜依艺的手指猛地攥紧,笔杆“啪”地一声折断。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低声道:“苍天有眼……”
郑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杜兄与王大人……交情匪浅?”
杜依艺回过神来,连忙收敛情绪,苦笑道:“郑兄说笑了。杜某不过一介寒门,岂敢高攀王相?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告天下人疏》一出,五姓七望与孔家已是穷途末路,竟敢行此卑劣之举!若王相真有不测,天下士林,还有谁敢为寒门发声?”
郑礼深以为然,叹息道:“崔氏此举,实乃自取灭亡。”
杜依艺站起身,推开窗棂。
远处,崇仁坊的焦烟尚未散尽,灰烬随风飘散,如同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正一点一点被碾入尘土。
他忽然转身,郑重道:“郑兄,待王相伤愈,你我当登门拜访。”
“拜访?”郑礼一怔,“这……是否冒昧?”
杜依艺摇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王相为天下寒门扛鼎,如今遭此大难,吾辈若连探望都不敢,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郑礼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杜兄所言极是。不过……”他压低声音,“如今崔氏刚被清算,五姓余党未清,我们此时与王相走动,会不会……”
杜依艺冷笑一声:“怕什么?如今的陛下,虽然年轻,但连三十万突厥都能一日荡平,还护不住一个王安石?”他拍了拍郑礼的肩,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郑兄,时代变了。”
郑礼微微点头,“杜兄,我听你的。”
杜依艺面露微笑。
郑礼忽地开口道:“杜兄,我听说嫂子昨日为杜兄生了一个儿子?”
杜依艺一怔,“嗯,是的,我夫人昨日卯时生的。我还没有给他取名字,不过,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名字。”
郑礼好奇地问道:“什么名字?”
“杜审言。”杜依艺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
胡方昨日带着同僚参与了救火一事,得到上面的恩准,今日休闲在家,不必当值。
此时,胡方的心情很是高兴,走路都带风。
因为昨日之事,他入了寇相之眼。
在王府尹休养期间,由寇相暂时兼任长安京兆府尹一职。
对于这位寇相,胡方了解的不多,但他知道这位寇相深受今上信任。
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儿子胡贤因为得到王府尹的看重,同样地也得到了寇相的看重。
据他儿子胡贤说,因为王相向寇相推荐,儿子被授予西市市令一职,从九品下,主管长安东西两市的具体事务,如度量衡校验、商税征收等。
虽说从九品下最低阶,但对胡方来说,意义大为不同。
家里终于出了一个当官的,改变了他胡家世代为书令史的命运。
而且,若是他儿子今后表现出色,或可再往上挪一挪。
想到这里,胡方就对那位王相很是感激。
在他看来,王相就是他胡家的贵人,也是儿子胡贤的大贵人。
他想过,等王相再次露面时,必定带着儿子上门感谢。
就在这时。
他的儿子胡贤回来了,面带疲惫。
根据上面的命令,胡贤负责在东西两市追查五姓七望的走私线索,却没有丝毫眉目。
对于他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好在新任的府尹给了他足够充裕的时间,这件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如果真的能够搜查一些线索,或许,就能让上面满意。
上面满意了,寇府尹也就满意了,到时候,他也就能够再往上挪一挪。
“大郎,今日怎的回来如此之早?”胡方疑惑地看向儿子。
见到父亲,胡贤面露苦涩。
不过,在看到父亲后,他想起了父亲以前一直负责长安档案的事情,或许能帮上忙,眼中顿时一亮,“阿耶,我在市令负责的具体事务中遇到了一个难题,我负责在东西两市追查五姓七望的走私线索,或许,阿耶可以给我一些意见。”
胡方面露愕然,指了指自己,有些不敢置信,“大郎说的没错?是我吗?我可只是一个书令史,可能会让大郎失望......”
胡贤摇了摇头,“不,阿耶,你确实能帮上我......长安的档案,阿耶对于五姓七望的人有记忆吗?”
胡方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手指不自觉地捻动胡须,脸上浮现出既欣慰又自豪的神色:“贤儿啊,虽说你阿耶只是个小小的书史令,但这长安城里的档案文书,可都装在这脑子里了。”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见儿子面露喜色,胡方挺直了腰板,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这差事虽不起眼,但为父这些年可没闲着。从陇西李氏的田产分布,到清河崔氏的姻亲脉络,再到范阳卢氏的仕宦记录......”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就连各家庶子外室的住处,为父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贤闻言大喜过望,急忙凑近一步:“阿耶,这些......”
“莫急。”胡方抬手打断儿子的话,眼中流露出少见的严肃,“这些年来,为父将这些档案反复翻阅,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他忽然压低声音,“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胡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能够为儿子向上托举,是他的自豪和骄傲。
他今后为儿子所能做的,只会越来越少,这一次,他要拼尽全力。
多少个秉烛夜读的夜晚,多少次被人嘲笑“区区书史令”,如今这些积累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去书房。为父这就把五姓七望的底细,一五一十地说与你听。”
在转身的瞬间,胡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些年默默无闻的坚持,都值得了。